撰文 | 三書
記得那年花下
宋 趙昌(傳)《茉莉花圖》
《荷葉杯》
(唐)韋莊
記得那年花下,深夜,初識謝娘時。
水堂西面畫簾垂,攜手暗相期。
惆悵曉鶯殘月,相別,從此隔音塵。
如今俱是異鄉(xiāng)人,相見更無因。
沒有理由使我必須相信這些情話,然而我還是相信了。不僅相信這些話,我還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,甚至就真實地發(fā)生在韋莊身上。
我們寫的詩,講的故事,可以是事實,也可以虛構(gòu),但虛實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一首好詩或一個講得好的故事,它會說出我們是誰。這就是語言,不是所謂的現(xiàn)實,而是語言召喚出我們存在的本質(zhì)。
“記得那年花下,深夜”,那年是哪一年?那年既是昨天,也是前世,“記得”這個詞,切近又遙遠?;ㄏ?,深夜,為什么不是“記得那年深夜,花下”,這樣的語序不是更自然、更合理嗎?是的,詩人當然知道,但是他打破了慣性,跟隨直覺,合不合理無暇顧及,亦不關(guān)心,他關(guān)心的是讓語言準確地匹配他原始的感官經(jīng)驗。
什么樣的記憶最持久,持久到連我們自己都意想不到?不是視覺,而是嗅覺記憶。那個夜晚的花香一定很馥郁,很特別,開在燈影夜色里,溫柔,委婉,清晰,就像“初識謝娘時”的心情,像他們之間的一個芬芳的秘密。
開始的時候,并不需要說什么。什么都不要說,這樣最好,不要急于打破寧靜,什么都有可能發(fā)生。讓此時此刻裸露如果肉,如一朵夜間開放的花,先聞一聞它的香氣吧。
東晉左將軍王凝之妻謝道韞,宰相謝安的侄女,從小才思敏捷,曾把紛紛大雪比作“柳絮因風起”,后世因稱才女為“謝娘”。用此典故,可知在詩人眼里,那女子不僅美麗,而且高貴。
初識的地方永遠難忘,詩人清楚地回憶著細節(jié)。“水堂西面畫簾垂”,水堂西面,這個方位與水有關(guān),與月亮有關(guān),也許對于他們還有更多的意味。畫簾垂,“畫簾”有一種曖昧的氛圍,“垂”字舒緩,營造出私密空間的同時,也傳遞出局促和無力感。
“攜手暗相期”,暗是悄悄的意思,或許是在心里期許,攜手的動作暗含了不能說出的承諾。這就是那個夜晚,詩人似乎閃爍其辭,遮遮掩掩,但正如他們的戀情,只有一夜,發(fā)生在背光處,發(fā)生在語言之外。如果通俗地將其概括為“一夜情”,這個詞的粗鄙,除了毀掉真正的故事,還彰顯出我們感受力的低下以及語言的貧乏。
詞的下片寫別離?!般皭潟扎L殘月,相別”,天就要亮了,夜晚再無法給他們庇護,天亮后每個人都會回到自己的角色,回到那個不由自己導(dǎo)演的劇本。“從此隔音塵”,這是當時所不知的,人生幾乎所有體驗都具有事后性,一件事正在發(fā)生時,你并不知道什么正在發(fā)生?!皬拇恕弊寱r間驟然回到現(xiàn)在,這個詞多么沉重。
最后兩句“如今俱是異鄉(xiāng)人,相見更無因?!辈皇菦]法相見,是再也沒有相見的理由。唐代元稹的《鶯鶯傳》里,二人訣別后歲余,崔鶯鶯委身于人,張生亦有所娶,某日張生正好路過,對其夫謊稱表兄以求見,但鶯鶯終不肯出見。為什么還要再見呢?張生自己也說不清,作者元稹借時人之口,贊許他為善補過者,也真是糊涂。
昨夜雨霏霏
明 唐寅《杏花圖》
《醉花間》
(五代)毛文錫
休相問,怕相問,相問還添恨。
春水滿塘生,鸂鶒還相趁。
昨夜雨霏霏,臨明寒一陣。
偏憶戍樓人,久絕邊庭信。
很多時候,沒法聯(lián)系比可以聯(lián)系更好。沒法聯(lián)系,你就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,不知道他是生是死。那么,對于你,他就像薛定諤的貓,既生又死,也就是說,只要沒被證實,他就可能還活著,只要活著,他就有可能會回來。
如果她沒有別的選擇,除了等下去,希望總比絕望好吧,哪怕只是一線。
然而她還是有辦法問到消息,如果一定要知道,還是能夠知道的。但她不敢問,如果是我,我也不敢,我會選擇留在希望中,哪怕是虛假的希望。問了又有何益呢?“相問還添恨”,如果證實他已經(jīng)死了,她的人生并不能改變什么,卻從此唯有孤單和長夜,那和死又有什么區(qū)別?可是春天回來了,“春水滿塘生”,碧綠的春水讓她的心又活過來。水上更有鸂鶒相趁。這無知的鳥,它們成雙成對互相依偎的樣子令人難以忍受。這一點大家都看到了,女人既羨慕又嫉妒,把它們交頸相臥的形象繡在被子上、枕頭上,寄寓對恩愛婚姻的向往。
“昨夜雨霏霏,臨明寒一陣?!边@兩句化用唐代詩人韓偓的《懶起》,原詩曰:“昨夜三更雨,臨明一陣寒。海棠花在否?側(cè)臥卷簾看。”詞人略經(jīng)點染,青出于藍。夜雨霏霏,多少曾以為淡忘了的往事,忽隨夜雨返回。臨明一陣峭寒,將她刻意壓制的思念喚醒,“偏憶戍樓人,久絕邊庭信?!笔鶚侨诉h在塞外,已經(jīng)好久都沒有信來。
寫閨思的詩很多,毛文錫這首獨特在于語氣。開口即用陡健之筆,突兀而來:“休相問,怕相問,相問還添恨。”造語質(zhì)直,感情強烈,倍見情致。句與句之間,音韻回環(huán),節(jié)奏復(fù)沓,通篇緊貼思婦又愛又怕的心情,率真潑辣,千載之下讀之,如見其人,個性鮮明。
又愛又怕的心情怎么呈現(xiàn)出來?詩人艾略特談藝術(shù)如何喚起共情,曾提出過一個著名推演,即藝術(shù)形式表現(xiàn)特定情感的唯一途徑,便是找到“客觀對應(yīng)物”,可以是實物和場景,可以是一連串的事件。當那些作為感官經(jīng)驗的外部事實出現(xiàn),只要足夠準確明晰,就能立刻喚起我們的感情。對應(yīng)到這首詞,那便是春水鸂鶒和昨夜臨明幾句。我想這就是抒情詩的意義,即使寫自異時異地,無論多么主觀,它也會以種種方式找到你。
何處按歌聲?
清 蔣廷錫《蜀葵宣花圖》
《訴衷情》
(唐)韋莊
燭燼香殘簾半卷,夢初驚。
花欲謝,深夜,月朧明。
何處按歌聲?輕輕,
舞衣塵暗生,負春情。
夜晚講故事,無需太亮。夜晚寫的詩,無需太大聲。夜晚的文字,應(yīng)該有夜晚的聲音,夜晚的不確定性。
“燭燼香殘簾半卷,夢初驚?!鼻岸涞捻樞?,正常應(yīng)該是夢醒在先,但是詩打破了正常。詩就是自由,不受邏輯約束。這樣做并非刻意,或者故弄玄虛,而是生命的原初體驗本來如此。從很深的夢里驟然醒來,最先看到的是周圍的事物,目光單純而陌生,仿佛第一次看見。由近及遠,她看見燭燼、香殘、簾半卷,伴隨著感官和意識的復(fù)蘇,燃盡的蠟燭,燒殘的香灰,簾幕半卷似有人來。她驀然驚醒,“夢初驚”和前面一句,我們說時感覺過了挺久,但其實幾乎同時發(fā)生。
更多的事物朝她圍攏,向她敞開,一種充滿聲音的寂靜?!盎ㄓx,深夜,月朧明?!本渥拥膮⒉?,換韻的錯落,就像音樂,隨她潮濕的感覺起伏抑揚?;ň鸵蛑x,夜已深,月色朧明。
她望著月亮,發(fā)了一會兒呆。從哪里飄來歌聲,“何處按歌聲?輕輕?!焙翁帲蛟S是從月亮上,是從尚未消逝的夢中飄來的歌聲。“按”字意為依節(jié)拍彈奏,有人在唱歌,歌聲那么輕,就像月光下的夢。
那曾是她的歌聲,她的人生。在這個深夜,在這深深的井底,夢醒后的她仿佛已經(jīng)死去。她失去了幸福,失去了那樣的人生。也許她仍年輕,卻被判了死刑,就因為不再受寵?“舞衣塵暗生,負春情?!蔽枰聮煸趬ι?,或疊得整齊,放置在那里,日復(fù)一日,落滿灰塵。
溫柔的灰塵,不動聲色,將所有聲音覆蓋,將我們漸漸掩埋。春天的夜晚,多情的季節(jié),溫柔這個詞,只有深諳孤獨的人才能夠體會。她沒有辜負春天,醒在此刻的夜晚,被萬物溫柔地簇擁,她思念的并不是某個人,而是愛本身。
《訴衷情》是一首情詩,正如詩題,她在傾訴,以無聲的方式。不僅她在傾訴,萬物都在傾訴,如果用心去聽,你就會聽到他們使用的語言,那是同一種語言,愛的語言。
露易絲·格呂克在《靜夜》詩中寫道:“當鉑涅羅鉑牽起奧德修斯的手,/并不是不讓他走,而是要把/這份安寧壓印在他的記憶里:/從今以后,你穿行而過的所有寂寥/都是我的聲音在追趕著你。”這番刻骨的情話,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會懂。
而情詩,就像詩人對我們所有人說的情話,無論相隔怎樣的時空,這些話被我們聽見,在我們身上喚起愛的感受,這首詩便為我們而寫。詩句或某個詞,某種音調(diào),觸動我們的心弦,就會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。
作者/三書
編輯/張進 宮子
校對/趙琳